梦游症

*存货一篇
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我的睡眠变得很浅,闭上眼就有无数的梦来纠缠。夜里我会醒来许多次,眼前只有无尽黑暗。有一天,母亲在我的床前摆一盏长明灯,低沉的暖色,上面斑驳缀着几只飞蛾的尸体。从此她不再来为我拭汗,抚摸我的脊背,耳语着:“乖,乖。不怕不怕。”她离开我到远方去,留一盏灯在我的梦里。我没有特别思念她,就这样慢慢长大了。
我的童年没有母亲,只有一个小伙伴,穿着不衬他的肥大T恤,瘦瘦小小,细长的手指。这手指曾拂过我的面颊,似在温柔倾诉。我认识他,我们一起登学校后面的山坡,偷尝邻居院子里结的果子。他有一双健硕的小腿,跑得很快,影子被街树割成碎片。我记不起他的名字,总是不停问他,不知是不是在梦中。他在前面奔跑,我站在他破碎的影子里。
大概是在某个冬日,太阳的边缘非常模糊,我穿着棉外套,蜷着腿坐在河边,一点也不冷。他在我身旁,红红的脸,怀里抱一只白色小狗。我们对着水面散落的阳光发呆,小狗嗷嗷叫着,世界真空一样安宁,仿佛这一刻就是永恒。我又问他的名字,他笑着跑开,小狗的耳朵在他怀里一跳一跳。我也笑了,跑去捉他的手。眼看要追上了,他丢开狗停下来,又转头去看那河水。他不说话,我喘着粗气,小狗在土里打滚,世界只剩他嘴角的笑容。
我迷恋他,爱他,尽管不知道名字,连相貌也看不分明。这是我感受到的唯一的爱,晦涩而炽热,却那样真实。这情感实在太奢侈,令贫瘠的我非常恐惧,继而莫名愤怒。
他那天怎样落水,也许是我推他一把,或是他失足踏空,我全然记不得。我只眼睁睁看他红色的脸一点点消失在水里,变成沉重的尸块。我哭泣着把身体团成一团,被那浓郁的爱情包裹着沉沉睡去。
从此他便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,操场上、山坡下或是河边,依旧用细细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。他的死无人问津,同学册上也找不到他。我变得容易满足,不再寻根问底,梦中也不再问他的名字,却仍同他玩追逐游戏,只为去拾地上那些破碎的影子。醒来时发现身在漆黑的河边,气喘吁吁。
父亲担忧我,猜我大约是为母亲寻死。他敲开门,递来电话让我听,从大洋彼岸传来的母亲的声音。我问好,道别,那边只有挂断的忙音。父亲依旧眷恋曾经的家庭,他以为我们和他一样。
我开始听从医生指导吃很多药,药片多到会阻塞喉管。梦里他还会来,用手抚摸我的双眼,仿佛变成了一团气体,我再看不到他细细手指。我仍然浅眠,浅得梦和醒的界限都渐渐难辨。我浑浑噩噩地同他度过许多年,后来我离开家乡到东京去。有一天从对面走来一个男人,向我微笑,和我握手。细长的手指,熟识的触感,我欣喜得几乎要大喊了。
那就是他!长大成人后的他!是他从梦里走出来,还是我依旧在做梦?
我试探地抽回自己的手,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您是?”
对面的他仍然笑着,这一次没有跑开,细长的手指再次缠绕在我手上。
我终于知道了问过千万次的名字,真是难以言说的命运。
从此我不再做梦,或是再没醒来。一切都不言自明地开始,因为我们的联系从未终止,二十几年,他始终未离我左右。我早已习惯在他的轻抚下入眠,贪恋着他的手指,细长的,有温度的,在我的脸颊上,胸膛上。我们都很疲倦,不再热衷于追逐游戏,身心都合二为一。他像母亲一样抚摸我的脊背,耳语着:“乖,乖。”我于是睡得很沉,不会从梦中惊醒。
我难以述说我的幸福,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安宁。我可以无顾忌地依赖他,沉睡中也牵他的手,他从不放开也不离开,担心我醒来看不到他的脸。我们是两只夜行动物,总在午夜到便利店买烟。我抽七星,他抽薄荷味登喜路。我笑他抽女烟,他低头不语。便利店后面有座桥,下面是条浅浅的河,我们沿着桥边散步边抽烟,我常常恍惚是在家乡。我问过他是否记得那个冬日,他摇摇头,细长的手指夹着烟,栗色头发在风中张扬。我仍然容易满足,不寻根问底,连是不是做梦都不重要,一切都无所谓。我考虑和他在郊区买房子,养一条白色小狗。有个能看日落的大阳台,可以一同坐下喝酒或聊天,晚饭就吃他煎的培根要么就是我做的咖喱。
“好不好?”我一遍遍问他,“好不好?”
他笑着不答话,细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。

就在那时从家乡传来我父亲的死讯,跳河自杀。我又回到那条河边,同样是冬天。河水还是深不见底,我想象父亲泡肿的身体浮起来、沉下去。水流湍急,卷起黑色的漩涡,似把我也要吸进去,我慌不择路地逃跑,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。我不知父亲自杀的原因,也许他早已洞见这条河与我之间的秘密。这许多年我在梦与醒之间徘徊,他一定对我绝望透顶,所以用这条河来作为惩罚。我低头看手中父亲的相片,面容也变得极其陌生,仿佛这许多年都不曾相认。他没在身边,没有那双手来安抚我,我整宿整宿的失眠,一闭上眼就是浓墨般的河水。我想点亮床头那盏长明灯,却发现已经坏了,只能直面漫长的黑夜。我又开始浅眠,这次的梦里没有他,醒来后仍然没有他。
我的恐惧与日俱增,匆匆办完丧礼,只在家乡住了短短一周,终于逃回东京。他来车站迎接我,一句话也没有讲,我拉着他细长的手指嘤嘤啜泣。夜里我们也牵着手,可我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安睡,只有越来越短暂的浅眠。每次都看到家乡的河、父亲的脸,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。
他在房间里放音乐,声音轻轻的,像他的手指一样细腻。歌里唱着:冬の日、白い息、青空に浮かぶんだ。我也扯开窗帘想看看天,然而只有望不尽的夜幕。我们的公寓在市中心的钢铁森林里,12层,抬头还是对面冰冷的窗户。我卖掉父亲在家乡的房子,手续全权委托给叔叔,卖多少钱也无所谓,只一定要扔掉那盏长明灯。我们用这钱在郊区寻觅一幢大阳台的小楼,匆匆买下来,匆匆搬进去,就算房间里只有白色墙壁。我们睡在地板上,盖一条薄薄的毛毯,互相枕着胳膊睡,我仍是浅眠,醒来时光脚踩在厨房米色的瓷砖上,脚被冰的失去血色。我又开始服药,效果甚微,睁眼时总是黑夜,即便有大阳台也看不到青空。他长期告假,日夜陪伴我。为我念阿玛斯的坑洞理论,同我抽七星,屋内多起来的只有香烟盒子。有时我们一整天不说话,醒着时抽烟,浅眠时他用细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。有时我们也出门散步,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听夜风。
我将他连累了,世界只缩小成两个人。
有一天晚上的月色很好。我们没有窗帘,月光透过落地窗直直照进来,倾泻在我们身上,毯子上的精致的纹理的看得一清二楚。大约已经过了冬天,月光仍将屋子变得霜冷露白。他在身边睡着,能听到静谧的呼吸。我捉着他的手指,放在脸颊上,流着两条眼泪。我自父亲死后第一次哭,也许是被月色美好所打动。他侧一侧身,我便依偎在他怀中,有甜丝丝的洗发液味道。多日来我从未感到如此平静,心脏似也跳得舒缓。我闭上眼,终于睡得很沉,又看到那条河,今天也沐浴在月光里,如此温柔安详。我舒展开身体,仿佛徜徉在河中,顺流而下,耳边甚至能听到缓缓流淌的水声。
醒来时我仍捉着他的手,指尖有潮湿的触感。我以为梦里我们双双坠入河中,不过是条红色的河。我被他的血包围着,温暖得如同身在子宫中,我还原成一个婴儿,他成为我的母亲。我始终捉着他细长的手指,感觉体温一点点褪去。他还是睡着,只是没有静谧的呼吸。我闭上眼,他又回到我的浅眠里,细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。我想这大概是个轮回,他或是在身边或是在梦里,无时不在,我所需做的只是等待。
我把他埋在院子里,上面栽一株甜橙树。日日浇灌施肥,希望它长得枝繁叶茂,却眼见得渐渐凋零败落。我忘了,还是冬天。冬天只有黑色的水,枯萎的树,冰冷的尸体,真不知是否还能待到春天。

我离开小楼回到市中心租房子,寻找工作,每天忙碌得疲倦昏沉,夜里仍无法安睡。我思念他细长的手指,勤勤恳恳地服药,总不见效果。于是开始习惯酗酒,在二丁目从这一家流连到那一家,永远喝不过瘾。浅眠也变成奢望,只能偶尔享受一会儿,转瞬即逝。有一天我刚刚醒来,趴在吧台上,眼前是尚未喝完的啤酒,脸上似还留着他手指的余温。我欠欠身,一抬眼,不远处有一双手,细细长长的手指,展品一般放在那里。大概是我思念得疯了,无意中在寻找替代品。我不断想象被那手指碰触的感觉,想得脸红心跳。离开时我向老板打听这个人,得知他是名心理医师,在涉谷有间诊所。网上查一查,地址都很详细。我是名病人,不需其他借口,顺理成章地找过去。见到他,迫不及待地握手。那手指柔软而温暖,有人的生气。
我向他坦白我的经历,杀了两个人。他不相信,认为我在做梦,我无法反对,这些事在记忆里变成七零八落的片段。他塞给我药片和名片,一般医生的做法。夜里我回忆他的手指浅眠,感觉与梦中的触感重叠。我绞尽脑汁怎样与这手指相系,第二天便拨通医生的电话。他似是也很积极,傍晚时候便来找我。笑得很谦卑,带着三分醉意,我想他也有他喝酒的理由,同我一样。我带他回家,用酒灌醉他,令他无法注意到我对他手指的贪婪。他嘲笑我,说许多我听不懂的话。无疑他也是疯子,有他发疯的理由,同我一样。
那一晚我没有做梦,尽管不断地所求他的手指,脸上,胸膛上,得到的只有痛楚,感受不到梦中的安宁。我无法浅眠,闭上眼都做不到。什么地方有差错?我脑海中浮现出家乡的河,心中无比狂躁。我找来刀子刺破他的胸膛,红色的血细密地渗透出来。还是不对,这血并不能承载沉重的我。我终于承认自己的愚蠢,梦中的他无可替代。这样做只是徒劳,只是背叛,我对着满地鲜血无助地哭起来。

东京的清晨有无数乌鸦,飞起来遮天蔽日,怪不得怎么也看不到青空。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汽油的味道,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气。我闭上眼在这静止的城市中行走,无意识地踢脚下的空奶瓶。胃在无端抽搐,嘴里满是苦涩。
但我仍是走,不去想,不去看,只是走,或是呕吐。去哪里,不知道,走多远,不知道。我想这是我背叛的惩罚,他在某处看得清清楚楚。我最终一定会代谢成为一个全新的人,那时他便会再次回到我梦里,用细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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